unclefish

周匝荒原遍,延缘断巷通

【万盖】取暖



一则很清水的东西

关于小万和老盖的冬天

年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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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昊升学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给自己画了个表,一张纸上皱巴巴的写着:我去和同学一块去滑雪了,勿念,至老盖。便开始收拾行李,箱子里塞了两套衣服,身份证,钱包,还有三块大饼,不伦不类的,好的坏的,全扔进去,扯着一根背包的带子就要走。忽而,在关灯离脚的一瞬间,想到了什么,先要回去,检查煤气灶,再叠好被子,像皇帝审视嫔妃一样审视那个不大的衣柜,从里面薅出一件周延喜欢的白色衬衫,由此,再没别的了,房间太小,东西太少,尽力去拿也没什么能带走的,这么一搞,仿佛他不像要去同学聚会,像要离家出走。


其实他一直挺想去滑雪的,重庆下的雪太薄,积攒不起来,到冬天捏起来的只有很小一把,小王昊7岁那年勉为其难搞出一个雪人,拿树枝做鼻子,石头当眼睛,划拉两下,嘴是歪的,冻到小脸通红,摸一摸还发烫,坐在门口公园的椅子上喊,四脚朝天,放声大笑:“老盖,老盖,快来看我堆得雪人。”等到周延跑回来,看到王昊小同志仿佛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,犹如死尸,只觉得被雷劈了,两下把他捞起来:“操,让你这小崽儿别乱跑,老子的话都不听了!”


“没呢,我玩雪。”


届时周延就会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瞪他,眼角向下所以也不是很凶:“叫我啥。”“老盖。”“行吧,你爱叫啥叫啥,雪这东西,不好,晓得不。”7岁的王昊分不出好坏,但知道花菜是坏的,椰汁是好的。估计雪在老盖心里很难吃,但小孩得有自己的主见,翻天覆地,不服管教,举头三尺见神明,7岁的王昊可以被周延搂在怀里回家,10岁的王昊差了周延一个头,18岁的现在,他比周延高,更加有力,很多时候周延已经拉不住他,而且因为是omega的原因,很难再多说什么。他大可在每个冬天躺在雪堆里扒拉,遭受嫌弃,享受快乐,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重庆人,像北方的小伙,于一时刻撒欢。但周延不会松口的一件事就是,别去滑雪,滑雪很危险,你去滑雪雪神很生气,把你这小逼崽子一口淹了。况且,周延很怕冷,缩在宽大的羽绒服和里衣里面吸鼻子,也常常会感冒。有天忘了开房间的暖气,第二天发烧烧到39度不省人事,吓得王昊趴在他身上哭,老盖老盖你可别死啊,你死了我怎么办。


行吧,他已经很大了,不必看老盖脸色,相信他说的话,此行去外地待4天,做一班火车,能载着18岁的他和同学去玩,到雪很厚的地方,也许一不小心摔倒了,具备男子气概,在这个寒假。其实还有另一重原因,也是为什么他要背叛周延的主要原因。


两天前王昊蹲在家里看手机新闻和狗血剧,电视上演着谁又绿了谁,谁又不是谁的爹娘,有新鲜的后爸后妈虐待儿童,不给小孩饭吃,他嗤之以鼻。直到下午周延姗姗来迟,领着一大袋零食,王昊就知道事情不对,尤其是看到周延身后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,他想的是,房子很小,50多平米再容不下别人了,气氛剑拔弩张。周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,把他拽进卧室:“王昊,你老子我和你商量个事情,我给你再找个爹行不。”


王昊顿时五雷轰顶,压着一口气手脚发麻,最后只是说着问,老盖,那人谁啊。周延没听,在收拾被单,回了一句,相亲对象。


这可真他妈魔幻,自己满打满算才刚刚成年,自己老子踩着生日的尾巴尖给他送大礼,要给自己再按个爹,脑子都发热了,混成一坨浆糊来。他知道自己家庭构成不太正常,一般一个家,或者是一个房子里,得有omega和alpha,或者爹和娘,但周延从没提起过,他也不在乎,反正一个就够了,在学校里有人问起,他就说自己只有老盖。所以王昊下意识认为这是种背叛,是从1数到10中间不伦不类的变数,在他6岁忘了一切的那年,老盖揉着他的一把软骨头,说现在我们相依为命啦,激得他满脸热泪。


“王昊,你这周左右马上要分化了,如果你分化成了alpha那我一个人肯定照顾不了你的明白吗,搭伙过日子罢了。”
“你已经有我和你搭伙过日子了,不能再找一个。”
“这不一样。“
“哪不一样!你要是缺alpha等我分化了我满足你啊!“


这场没两句的谈话很快在王昊的一声喊声浇熄,吼完的一瞬间他有点想掌自己的嘴,他看到周延听完以后低着头,嘴也有点哆嗦,那是一种受伤的神情,极少流露出来的。说出来的混账话,大逆不道,损人也害己,拿性别嗟磨人,还是拿来刺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盖,于情都不合理,言语像一把刀子,往他面前这个至亲身上插,以至于他像个愣头青。而周延很快恢复平静,甩门前留下一句话,也就是
“这事没得商量。“


没得商量,行吧,世间好物亦如此,彩云易散琉璃碎,今年月圆时,不见去年人,这种剧情也很常见,王羲之王维王昊,都一样,悲从中来,回首抛却故乡情,安心追逐一个不见天日的冬至。手机嗡嗡响,接起来不是老盖是他的脑残同学,一边乱笑一边问他,bro这次假期的聚会你总得去吧,去滑雪,你小子可喜欢了。


于是应邀了他铁瓷的哥们,收拾锒铛的物件家伙什,小王同志坐着一辆开的飞快的轻轨,远离窄巷子路口,远离50平米的小房子,带着大义凛然的恢弘霸气。在车上景色如梭,打开手机看动漫片头时听见周围同龄人的笑闹,如春风拂面,逃出一个废纸篓。但转而眯着眼睛,回忆涌了上来,想到周延带着围兜在厨房烧饭,很好吃的糖醋排骨辣子鸡,拌黄瓜和炒青菜,记得周延捏住一只他的手像捏住一个小鸡子,年数一到身形膨胀开来,他已经那么大了,周延还和初见时的样子差不多。


回忆的最后一幕是周延站在他面前,咬着嘴唇说,你这小屁娃管那么多干嘛,学费老子有办法,你滚回去好好读书。越想越悲伤,越想越感怀,去年今日此门中,关系不僵,情意深重,回去要给老盖道歉,哥们毕竟不是坏小子,不能干那背叛人的活。


“兄弟,你有女朋友了不。”“没呢,前两天刚分化结果是个beta啊我去!””哈哈哈笑死我了,让你得瑟。”“日你妈你不也是beta吗,小毛呢,小毛不是omega吗,有男朋友吗。”“没呢没呢别烦你姑奶奶,不过嘛……王昊,王昊。”“嗯,怎么了。”“你还没分化呢,不过,有女朋友吗,有omega吗。”“额,额,没有呢,诶呀别打趣我了求求您嘞。”


最终在一片放肆无比的喊声中,王昊撇过头,拿帽檐压住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,不再看毛衍七求知若渴的眼神,一边又止不住的想起来,omega是什么样的,好像自己唯一接触的特别久的也就老盖了。


他们学校注重生理课,各种常识掰扯的一干二净,还要做问卷,诸如此类,标记,发情期,还有什么啊,上床,乱七八糟的。但放到老盖身上就不太行的通了,也没见他平时打过抑制剂,唯一一次可以看出点端倪的就是一天晚上,周延加班回家,应付了一个酒局,半夜摸着墙壁回来,在厕所里吐了一会儿钻到被子里,喊他说,王昊,王昊,小崽儿,你把老子的抑制剂拿一下。他翻箱倒柜的找,家里还真不常有这个东西,好不容易捞着一只没过期的,尽放在犄角旮旯里,这厮真不省事,到底谁是谁监护人。想着王昊就要给周延递过去,鼓起一个包的被子里周延抖着伸出半拉胳膊,在里面闷闷的喘,手红的不正常,他看到周延指尖上还挂着透明的,黏糊的水,正往下滴。脑子里有根弦,彭的就要断了,吓得把针管一扔灰溜溜的跑出去,呼吸不畅,郁结万分。


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红了脸,够了您嘞,别思考不三不四的东西了,油水不得兼容,王昊差点以为自己是个怀春的小姑娘。这班车开的特别快,直接开过王昊的18年,揪着他把这些年难堪和撒欢的时刻复刻,他回过神来,车就到站了。


他们此行去玩的地方位于区外的一个雪场,背靠雪山,弧度不大,安全措施倒是弄的挺好,坡下有网兜,滑雪服上还配联络措施,出意外可以按sos,王昊咂咂嘴,一点不刺激,什么时候整的这么万无一失了,没有危险,肾上腺素泄了气。没等着他吐槽屁股上就挨了一脚,毛衍七踹了他一下说,您偷着乐吧,十几年前措施不到位外面雪山事故多发,白茫茫淹死好多条人命,上个赶着的好处不要,我还怕你王某回来变冰棍脑子冻坏一半。这么一想,他也不是没看到这种新闻的,北方寒冬如炼狱,路有冻死骨,一时间觉得很魔幻,提到雪山心里面惶惶抽了一下,阴森森的,回过头去打哈哈,一边给自己穿护膝和外套。你出来告诉延哥了没。啊,老盖啊,没呢,我瞒着他的,你可千万别那啥,告诉他我在哪里,不然回去准和我冷战。哦……。欸,你这什么意思。王昊回头看见毛衍七在手机上删删打打预感不妙。那姑奶奶笑着说,王昊你要是惹了我我就把咱位置发给延哥。别别别!真别!我去!小王哀嚎一声,要上去扒拉那部手机,结果滴的一声,混乱中那条讯息被立马发了出去,王昊赶忙撤回,吓出冷汗,毛衍七笑得前仰后合,至于吗哈哈哈。


王昊觉着真该快点和狐朋狗友绝交,所以一路上不言不语,抬着自己的头哼气,直到到了目的地,才恢复正常,哀声载道。同行路上有位学姐,是个omega,热情似火,洋洋洒洒的甩着头发,感觉一直在瞄着他,哥们拿手肘戳王昊的腰,直言他小子有福。只有王昊知道,他这把诡异莫辨的心思,打弯十八个旋,无关omega和alpha,无关男女,燥得慌。学姐殷殷笑着,眯着眼睛看自己,也不躲,老盖曾经教育过他如果成了omega,要洁身自好,成了alpha,要严于律己。如果成了beta,嘛,万事大吉,毫无阻碍,未来步步高升。所以他只想远离那个姑娘,别惹出事端。



但纵然王昊千万般躲避,祸事还是找上了门,在旅行的第二日大家都熟悉了,自然没有那么羞涩,夜谈风月云雨。他躺在床上,听见隔壁一对情侣欢声调笑,死也睡不着,遭受百般折磨,月亮透过窗照的他像个慈悲为怀的圣人,圣人王昊在心里骂,而在他打算眼不见,耳不听,六根清净的时候。那个木制的小门咚咚咚被敲响了三声,这一刻,他恍以为周延找了上来,要捏着他的耳朵斥责,在想怎么解释才好,而打开门,揉了两把眼睛,他才看清那人是早上的学姐,黑发长而卷曲,不是万千思虑中的寸头脑壳。扭捏着把手拢在前身,说,王昊同学,能出来一下不,我有事情找你。王昊当时想的是,学姐这香水真怪,哪里有人用香水用橘子味的。


半夜寒气裹着冷风大,他们住的民俗那里有人在敲锣喊宵禁,免得受灾跌下山崖,于是王昊只想着速战速决,低头跟着学姐进了树林子里,搞的仿佛约会,不自在。


那姑娘趁着王昊没回神一把扯住了他的手,他却看清那张抹了妆和红唇的脸,只觉得橘子味太浓,浓的有些发呛了,不对劲。帽檐遮住了王昊半张脸,只露出一对烧的红的耳朵尖儿,学姐以为他是羞的,其实他是真的热,热得外套下的里衫湿了个透,汗还在往外滤。听见那细的和蚊子一样的声音说,王同学,我一直很喜欢你,和我在一起好吗。王昊喊着,姐,我不喜欢你,我和你不熟,放了我好吗谢谢您。他是真不知道这妹子看上他啥了。颜值吗,行吧挺高。但他还没分化呢,咋这么随便。小姑娘都是娇生惯养的,omega又更是被捧上天的一类,第一次表白就遭到无情拒绝,纵使比王昊大了一届还是撤不下面子里子,挨着手背,哭了,说,你还没和我处过就这么说我,死直男,我一个omega和你表白你烧高香了好吗,哪里有过这委屈。


这一刻小王同志甚至想把她拉回去好好谈谈人生,什么叫omega和我表白我烧了高香,为啥你表白我一定得答应啊,或者好声好气和你谈。笑了,谁还没有个omega,此处指老盖,对。


但王昊是真不想和她磨下去了,行行行,您omega娇滴滴像朵花似的容不得一点儿不顺心,我是大老爷们我粗糙,我直男,我对不起了,哎。他现在是真的难受,可能发烧了,可能冻伤了,总之热,脑子像浆糊,胳膊和腿快使不上劲,有点后悔为啥不装睡好糊弄过去,还碰巧半路上不知道发什么病,那股腻人的橘子味化不开,在他肺部绕。此刻就算是王昊再没有常识也明白了,这玩意压根不是什么小众香水,是那姑娘的信息素。而他现在能闻到,就是说他要分化了。


这个字眼,只在周延的嘴里咀嚼过两次,他差不多也忘光了,五迷三道的,还没带抑制剂,要回去有够好受的。Alpha分化以后一般会迎来第一次易感期,omega则是发情期,行吧,既来之则安之,把自己锁屋子里难受熬一熬,过去得了。


外面天色越来越深,感觉下一脚随时落空。学姐见王昊神情不自然,若即若离像空游,气得哭着往前跑,这篇林子是陡坡,易失足还有雪遮掩着,没来得及喊一声小心,学姐半只脚一陷,就要往下坡掉,王昊赶紧拉了一把她的手,把人硬拽了上来,但很快自己手脚发软,踉跄着摔了下去,下面就是几米高的雪,摔进去没什么事情,但茫茫一片压根找不到人影,王昊像失踪了一般,他是真喊不出声,反馈不出行动,意识在神游,埋进丈儿八深的雪堆里,面部是冷的,恍如隔世一般,又意外的熟悉,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学姐十分凄厉的救命救命,慢慢合上了眼。


梦里他见到了6岁的自己,长度不如半身,呆的很。按理说这个情形非常的奇怪,因为从他有记忆起就不知道人生的前6年怎么度过的,只记得童年时模糊的场景,他躺在医院的床单上吃周延递来一块块的苹果,周延和他一样绷带绑了全身,怪滑稽。而在这段全新的回忆里,他听见温婉的女声和另一个男声响起来,在喊,王昊,听得他即使在梦里也发颤,指头像被电了一下,朦胧的雪夜里,很年轻的周延,很小的他,耳边传来风刮的哗哗声,自己用力抓只抓到周延的衣服袖子,撇头看见脖子上青黑色的水墨纹身,大大咧咧的一个【力】字,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冥冥注定了,他很早就知道周延不是自己的爹,所以从不叫他爸,只把他当最亲最亲的家人,周延在隐瞒一个事实,关乎王昊,关乎冬天,他的脑子在分化热里被步步解剖,记忆全累积在一起,捂得像一块肉,腐败变质难以下咽。疼的要裂开,嘴里喊着,老盖,老盖,我难受……


等王昊醒过来,是在他的房间里,其实他掉下去的地方并不深,很快被救了上来,冻伤轻微,但是因为分化导致的信息素失调迫使他身体机能瘫痪,短暂的晕了过去,易感期仍会持续。那个学姐自认害了他,不愿呆下去,提前一天离开了。而王昊醒过来时,距离他失足落地两个小时,半夜12点,医疗队都没赶过来呢,他正躺在之前不敢见又怕见,现在非见不可的周延腿上,屋子里暖烘烘的,周延身上也暖和,大老爷们就躺在那里掉眼泪,洇湿了裤子上的一块料。


周延起身要去拿一杯水,被王昊拉着衣服摆子不让走,心说小孩又犯病了,但到嘴边那句小屁娃事真多,又不是你死了,也不是老子我死了,终究没说出去。好歹也是个成年的alpha了,搂搂抱抱,不成体统。王昊确实急了,不仅不让他走,还要往回拉,嘴里念叨两个字眼,老盖,叫得他心软,小孩把整个脑袋拱上他的腰间,额头还是发烫的,想到王昊第一次和他回家时,路上自己兄弟喊盖哥,被听了去,说要喊他老盖,是个暗号,至此持续了十几年,揣着一片心思,像揣着半个溜圆的月亮。


“让你别去非要去。”
“嗯嗯”
“错了没。”
“嗯嗯”
“小屁孩”
“嗯嗯”


恰逢分化,外加易感期,王昊两只眼睛都窝了水,缓缓坐起来,周延去拿抗信息素的药物准备扎,王昊本能的下意识去抱周延的脖子,压着他的腺体吸,像只猫在吸猫薄荷,但贴的再近都只闻到淡淡的甜,分不出本味,压根不似在林子里隔着老远嗅到的橘子,是不一样的。下一秒,周延只觉得颈湿淋淋的,头皮发麻,王昊抱着他的后腰舔他脖子后面那块年久失修的部件,干脆猛地低下头,用力咬下去,扎穿了一层皮肤。周延吃痛,想到王昊干了什么,马上蹦起来,捂着颈部说,日你妈小屁孩,你在干啥子自己晓得不,我是你老子不是你女朋友。最可气的王昊听了这话点点头,脱离了他淡而无味的信息素,从包里翻出那件失踪的白衬衫,在自己身边围了一圈头都埋了进去。日妈知道易感期的alpha都是神经病,真见识了,这是在做啥,筑巢,搭窝?周延气笑了。


等他针口调试好了,一靠近,又被床上不明所以的小孩拉了去,把他紧紧锁在怀里,舔他的脖子和肩口,下半身也顶在了周延的腹部,一下子就顿住了,周延摆正他的头,过了一会儿在王昊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清净的,洗过似的黑珠子,对视着看,王昊,你知道老子是谁不。


“知道,你是老盖,周延。”
“我全想起来了。”


2010年,台风覆盖整个北方边境,席卷而来,这年冬天狂风四起,整条黑龙江都像要结了冰,东北下了场漫无边际的雪,淹没了一片天,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无人多在意。那年从重庆赴兄弟的邀来哈尔滨的周延,缩在加绒的袄子里搓着手,收到兄弟路上摔断腿来不了的消息大骂他无情无义。在坐飞机飞来的前一天晚上,他和交往了很久的恋人分了手,辞去干了很久的工作,不当驻场的腌脏活,有梦想还没有成真,有手掌来摸他的纹身,喝到烂醉如泥,想吐。刚入社会的年轻人立马被高脚杯绊倒摔了满眼,挨了教训,挨了毒打,唱歌唱到五迷三道,差点以为自己可以一步登天,继而在夜里又不得不下咽委屈和酒精,衣冠禽兽拽住他衣服领子,掌他的嘴,说干这行的婊子别立牌坊,心惊肉跳,被折磨得死气沉沉,蜷缩成很小一团,很多东西远去。周延才知道,他卖出去的不是声音,是人,他熬过去的不是生活,是魂。心灰意冷,且找不到家了,在医院的时候护士讲,先生假设你想摘除标记的话,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。他怯懦的退出两步,最后打算放弃,无法和omega的身份割席,但深恶痛绝。


快了,等他看过南方,北方,就留一封草书,结束一下卑微的人生,在阳台上撒热泪,对不起江东父老,同时轻松迈出脚,脱离肉体凡胎人世间,换一杯黄土作久眠,乘闲云野鹤驾西行,梦里,他是盖爷。


去山上的路要坐缆车,四人坐一辆,和周延一块坐的是一家三口,男人和女人中间夹着一个瓷白的小孩,眼瞳似墨水,干净的不得了,盯着周延看,看的他想哭。男人和女人很宠爱自己的儿子,时不时捏一把胖乎乎的小手,或者对着面前的周延笑笑。周延很少接触过这么纯粹的善意,在他不堪的过往里手和心都很斑驳,一时间差点手足无措,但还是红了耳朵。女人说,家夫姓王,她姓李,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呀。周延结巴着说,姓周,延安的延。女人笑着说,好,好名字,鸟次兮屋上,水周兮堂下,延颈而鸣,舒翼而舞。听的周延一愣神,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屈原的诗,也比不得韩非子,哪知道他在泥里摸爬滚打,马上要丧一条命。女人见自己儿子一直看着对面的人,周延也瞧着他们,把小孩塞进他怀里说,你抱抱他吧,周延搂过小孩,像搂着一把火,熨烫着他的前胸,肋骨都要软化,看着小孩晶莹的目光,扯着一抹笑:叫什么名字呀。


“王昊。”


2010年12月22日下午3点半,台风扩散到哈尔滨,雪顿时增值,盖住了房屋和车,雪山终于被这场灾害同化,然后雪崩。就像你永远不知道天灾和人祸到底哪个先到,这场大雪吹断了连数倒的电线杆子,也吹断了观光缆车的线,埋了数不清的人,城欲摧。缆车一个个往下砸,掉进万仞的积雪里,砸得车板凹陷,几近平面,细微的喊叫和求救声尽数被风吹灭,直到归于寂静。


周延在感受到剧烈的摇晃和下坠感时掏过了座位侧面的救生锤,把窗玻璃砸碎,下落时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王昊,因为失重从窗子掉出了缆车摔到了雪里。


等他浑浑噩噩的睁开眼,王昊已经因为受惊昏了过去,他侥幸只扭断了一只脚踝,而在面前,是前不久他们还坐着的,此刻支离破碎的缆车。周延很快找到了两个血淋淋的人影,刚才正和他讲话的夫妻两,那个夸赞他名字好听的女性,腹部被一根铁直的钢筋前后贯穿,而坐在右边的男人则已经被压在了废墟之下,看不出人形。天寒地冻下他的手脚发冷,那些斑斑出涌的血在低温下被冻成鲜艳的固体,这就是人间炼狱,周延看到过被刀砍伤过的背,拳头揍出的青。但这是他第一次,距离死亡那么近,触到被天灾蚕吃过的伤口,抹着一段血色的红痕。


眼泪也冻住了,他想去把铁片下的女人捞出来,但抬头时只看到对方蠕动的嘴唇,呼啸的风里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听不清,是一种极尽悲悯和眷恋的神色,安置在周延的瞳孔里,也成了他后半辈子忘不掉的一幕。


女人应该是想去抱抱自己儿子的,但可能不太合适,协同着位置和时间,最后选择了把手捧在周延脸上,他读不懂唇语,但看情形就知道是想让自己照顾好王昊。雪太大了,女人的脸色很快变得灰败和铁青,生命力被剥离开,命乎高堂上,沿街边散。他目睹了真实的生离死别,血腥味还未来得及卸下,就面临更严峻的生存难题。摔下十几米高的山崖,缆车位置空开距离长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救援队伍可以赶过来。他们穿的都是浅色的羽绒服,搜查难度大,没配备通讯设备信号器,几乎算的上是与世隔离,这么下去他们肯定要冻死,只能寄托希望在医疗赶来的速度,两条命都系在了一条绳子上,摇摇欲坠,纤细得好似断开。


其实周延没有什么求生欲,死在雪灾里,没有比这更干净的死法了,身上覆满白尘埃,等阎王来收魂,尸体健全,把他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脏都洗干净了,想到一家子,那么温柔的人都丧在寂静的冷地,自己真的可以逃出生天吗。但还不是时候,他怀里的小孩紧紧和他贴在一起,互相充当着对方的热源,至少,周延想,要干一件对的事情,要做一个人的英雄。


那一夜,雪冻坏了他的两条腿,冻坏了一段曲折的脊椎骨,冻坏他作为omega不堪身份的最后一道窗户纸,冷,真冷。但忽而叮的一声,他觉得自己的心化开了,低头就是王昊发红的小脸。有一个稚嫩的生命寄生在周延泥泞一片的思虑里,时刻警示他应当活着,也半强迫的帮助周延抛舍了过去的一切,大部分是绝望和血。


晚上7点50分左右,风呼啸着吹,然后越来越响亮,直升机的扇叶吹开了一整片雪地,搜救人员肩负重要使命,在雪盲和低温双重困难下找寻受难者和遗体,最后在缆车遗骸旁边发现了还有口气的青年和一个小孩,猎猎的风中王昊睁开了一下眼睛。


那是6岁的他和23岁的周延。


纵然小王同志身强体壮,正值青春年华,但还是因为信息素紊乱住了大半个月医院。本来就是不长的寒假,这么折腾下来剩下一周都没有了,从他兄弟那边得知,在毛衍七发了消息不过几分钟时间,周延就坐着一班车赶过来要弄死他,谁知道刚到就传来他下落不明的消息,于是乎场面变得格外诡异。


受到这么一下刺激,王昊总算了解自己6岁遭遇的前因后果,他和周延都是人祸和天灾的贡品,摔的七零八落变成一块块碎的瓦,打几个补丁,缝起来是一件新的衣服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这些年老盖当真和他相依为命了,捯饬出一个屋子装他,故放弃生活放弃梦想,养一个闲人,此刻坐在椅子上给他剥橙子,看到周延脖子上一圈绷带,脸红,羞愤欲要自尽。


小王出院那天同学准备花捧果篮子,礼炮响三声,还把他心爱的小自行车拉过来了,让他蹬着回家。那天那个学姐也来了,这次很正式的递交了一份道歉信和情书,王昊接受了道歉拒绝了表白。周延歪了歪嘴,真不答应,我看人家姑娘挺好的,小屁孩年少无知,王昊意味不明的看着周延,行行,我为啥拒绝您老真没点数吗,况且我压根不认识她谢谢了盖爷。回家时王昊骑上自行车,转头对着周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,一脸严肃,搞到最后坳不过这小孩,坐上了那个羞耻的副驾驶。易感期发作那两天王昊扒着他说了很多话,说到后面最多的两句一个是爱老盖,一个是别不要我。仿佛很傻,灵魂缺失。


周延捧着他的头,说王昊,我的腺体有损伤,给不了你想要的和你需要的,你娃儿大好年华,莫把感激当爱情。


路上杏红柳绿花含苞,各处车铃清脆的响着,看到王昊已经很挺拔的后背,想到多年前一天晚上自己喝酒喝到不省人事,兄弟把他搬上副驾驶,痛斥说,周延,盖爷,你真是个圣人,玛丽亚,平白无故给人养小孩,把自己弄得不三不四的,佩服。周延没搭话,只说,去你的吧好好给老子开车。倒在椅子上,闭眼是王昊抱着他的腿喊老盖,很多事情变了味。小孩子很烦,需要人陪,需要认同,去医院接王昊的第一天,因为丧失记忆王昊很凶,很怕生,缩在墙角,他靠近就抖,还在他胳膊上咬了一个牙印,这点倒是没变,自己只能说莫怕莫怕。大家都说是周延救了王昊,捡走了两条命,但心里明白,只有他知道,到底谁是谁的救赎。


自行车开了一会,停在一个叶飘飞的路口,王昊忽然叫了一嘴,老盖。
嗯?
没等他问清楚,忽然用了很大的力气回头,手搂住他的后脑勺,去亲他两片嘴唇,王昊眼睛闭成一条缝。


小屁孩喜欢喝椰汁,喜欢看动漫,生日那天想去滑雪结果带他去了动物园,自己指着一只最肥的小猪说这只叫王昊,6岁那年掉进了雪里18岁又掉了一次,不好好开车回头亲了自己一口,变的很坏,但生机勃勃。而自己只能回吻,因为他们很亲很亲,密切到什么也不能分开他们,风也不能雨也不能,冬天不能夏天也不能。


重庆干燥的空气像火一样在燎,烧化了哈尔滨布满霜叶的水雪,是春天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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